故事 | 抖音网友一起破获少女被杀案
19岁的被害者黛西·德拉奥。
在TikTok上，失踪的人无处不在。准确说——是寻找失踪者的人。有妈妈在寻找孩子，孩子在寻找祖父母，丈夫在寻找妻子，陌生人在寻找他们从未见过但无法停止想念的人，也有人在寻找疑凶。通常，那些寻找他人的人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对刑事司法系统的普遍不信任，他们觉得自己被辜负，或者被警察、检察官和记者抛弃了，认为伸张正义的唯一途径是依靠大家一起帮忙。
至少丽贝卡·富恩特斯（Rebecca Fuentes）在2021年5月26日上传了一个TikTok时是这样想的。在这段46秒的视频中，开头是一段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黛西，”这是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背景中的霓虹灯把她的脸染成了粉红色。她画着眼线，戴着鼻环，粉红色的无檐便帽下露出黑色和蓝绿色的头发。她看上去很快乐。
“2月23日，她被人杀了，”视频上的一行文字写道，接着是一组年轻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留着齐肩的蓬松黑发，手臂和躯干都有纹身。视频的最后是请求人们找到他。“请多多转发，这样我们就能发现这个混蛋了”。
现年20岁的富恩特斯说，她和黛西·德拉奥（Daisy De La O）高一时在洛杉矶郊外的亨廷顿公园相识，从此形影不离。三个多月前，19岁的德拉奥被发现在她位于康普顿的公寓外被刺死，尸体裹在地毯里。富恩特斯厌倦了等待——等待警探的答案，等待嫌疑人被逮捕，等待媒体报道。
一位TikTok用户评论道：“我住在洛杉矶，却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有关这个可怜的女孩被害的报道，这真的让我很难过。”富恩特斯回复说：“我懂的。所以我们尽最大努力为她讨回公道。”
当时，除了《洛杉矶时报》的一篇文章和KTLA的一篇简短新闻报道，几乎没有媒体报道过这起案件。在那篇文章里，德拉奥只是一个拉丁裔的“无名女尸”（Jane Doe）。报道称，警探“没有任何可疑信息，但计划查看安置在公寓大楼内的多个摄像头的录像”。发现德拉奥面部朝下尸体的物业经理说，他甚至不认为这名女子住在这栋楼里。最主要的暗示是谋杀可能是随机的。但对德拉奥的朋友和亲戚来说，这一切都不是随机的。
1.
TikTok帮助谋杀案破案的想法并非闻所未闻。在富恩特斯发布视频的大约一年前，莎拉·特尼（Sarah Turney）开始在TikTok上发布有关她姐姐艾丽莎（Alissa）的视频，艾丽莎近20年前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家中失踪。在视频中，特尼经常穿着一件印有“训练有素的警探”字样的黑色连帽衫反复批评凤凰城警方，并直言就是她的父亲谋杀了她的姐姐。2020年8月，在她的一些视频点击量超过100万后不久，她的父亲迈克尔·特尼（Michael Turney）因二级谋杀罪被捕。该案将定于今年7月审理。
但是，引发大批业余警探行动的最著名的案子发生在去年9月，当时22岁的加比·佩蒂托（Gabby Petito）失踪，之前她一直在Instagram上记录自己和未婚夫布莱恩·兰德里（Brian Laundrie）的越野车旅行。失踪约一周后，当佩蒂托的遗体在怀俄明州的一个露营地附近被发现时，TikTok的标签#gabbypetito已经被浏览了数亿次（兰德里后来声称对她的谋杀负责，如今，这个标签的浏览量已经超过了20亿次）。佩蒂托的案件成为全世界的头条新闻，一些人称之为“白人妇女失踪综合症”现象——年轻貌美的白人女性失踪时，会引起广泛关注，相比之下，失踪或被谋杀的有色人种妇女缺乏报道，有时甚至完全没有报道：这些妇女的案件可能永远无法破落，她们的遗体也永远无法找到。
对于一些被害者的朋友和倡导者来说，Instagram和TikTok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生命线，尤其是在新闻过时、警方调查失去方向的情况下。由于TikTok的算法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频序列，有可能迅速触及非常广泛的受众。
富恩特斯的TikTok确实很快获得了关注。在短短几周内，这条微博获得了1万多个赞和数百条评论，其中许多人对德拉奥表示同情，称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没有听说她被谋杀的消息。一些评论说，他们觉得可能看到了视频照片中的男人。富恩特斯说：“之后一些他的老同学开始发表评论，他们说，‘我们知道他的妈妈和叔叔住在哪里。’”最终，找到他，并为她的朋友伸张正义，开始有了切实的可能性。
2.
黛西·德拉奥从亨廷顿公园高中毕业时。
“黛西太棒了，你知道吗？她知道如何选择朋友，你看看她的朋友有多仗义？”德拉奥的母亲苏珊娜·萨拉斯（Susana Salas）一边喝着玛格丽塔酒，一边对我说。然而，当谈到选择男朋友时：“她很年轻，你知道，太天真了。我们中有谁没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这是11月的一个周四晚上，在亨廷顿公园。这里到处都是大型商店、工业仓库和独栋住宅。萨拉斯以前住在这里，后来她离婚，带着女儿和两个儿子搬到了更南边的康普顿。她对这家购物中心很熟悉：她过去常常去旁边的CVS商店接德拉奥下班。
“那时一切似乎都很完美，”40岁的萨拉斯说。她说，德拉奥当时正在攒钱买一辆二手车，并一直在东洛杉矶学院（East Los Angeles College）学习工商管理课程。她曾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纹身化妆师，开一家自己的美容店。
对萨拉斯来说，事情是从女儿读高中开始偏离正轨的。德拉奥的好朋友米里亚姆·杜兰（Miriam Duran）说，德拉奥15岁时在一个约会应用上遇到了维克多·索萨（Victor Sosa），当时他21岁。萨拉斯说女儿谎报了男友的年龄。直到不久后萨拉斯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纹身，她才想，“哦，这下要完。”
这不会是德拉奥最后一次为索萨撒谎。几个月后，当萨拉斯开始注意到德拉奥身上的抓痕、咬痕和淤青时，德拉奥否认有任何问题。“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永远不会承认，她觉得很难为情，”萨拉斯说。
据德拉奥的家人说，随着两人关系发展，暴力事件也越来越多。萨拉斯的小儿子内森·德拉奥（Nathan De La O）回忆说，有一天在他们家，索萨想要掐死姐姐。还有一次，他躺在和黛西共用的双层床上——内森在下铺，黛西在上铺——索萨和黛西发生了争吵，索萨殴打了黛西。内森说他再次干预。但内森说，有一起他无法干预的暴力事件发生在德拉奥读12年级时。内森说，他看到索萨在他们公寓外的人行道上用滑板打黛西的头。索萨离开了，德拉奥也离开了，她的额头在流血。
萨拉斯谈到这件事时说，“她是一个非常早熟的女孩子，性子非常倔，对她来说，被这个人打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当德拉奥当天晚些时候回家时，萨拉斯带她去医院缝针。萨拉斯说，她当时想在医院报警，但被告知，“除非是她自己提起指控，否则我们不能没法报警。”萨拉斯说，之后她又去了康普顿的警察局，“他们跟我说了同样的废话：‘你不能替她报案。’”（洛杉矶县警察局康普顿分局的副队长迈克尔·罗斯（Michael Rose）表示，“一般来说，我们需要受害者本人提交犯罪报告，我们需要一个合作的受害者说犯罪确实发生了。”）
最后，萨拉斯求助于亨廷顿公园高中的管理人员，校方在核实了事件细节后禁止索萨进入校园。萨拉斯还禁止索萨进入她的公寓，但她说，德拉奥一直和索萨见面，直到她死前一个月。
3.
就在被害前一个月，德拉奥告诉她妈妈，她已经和索萨分手了。萨拉斯很高兴，但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很冷静。“她以前已经和他分手很多次了，但这次我觉得她真的不再爱他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但我也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导致‘它’发生了。”
“它”发生在2021年2月22日深夜至2月23日凌晨之间的某个时间。晚饭后，一家人一起看电视。晚上10点左右，德拉奥的手机响了。萨拉斯说，她很少看女儿的手机，但她记得自己低头瞄了一眼她的屏幕，看到是索萨发来了一条短信，内容好像是：“我有东西要给你。”德拉奥向母亲保证，她去去就回。
萨拉斯第二天起来时才发现女儿没有回家。那天上午晚些时候，萨拉斯接到了洛杉矶县警局雷·卢戈（Ray Lugo）警探的电话。
萨拉斯说，首先，她被问到是否知道女儿在哪里；事后看来，这个问题很奇怪，但警探们当时并不确定这具尸体是德拉奥。
她让一个朋友开车送她回家，然后冲到她的公寓，那里已经用黄色的警戒线隔开了。“‘我的宝贝在哪里？我的宝贝在哪里？我的宝贝在哪里？’我一直在尖叫，但什么都没看到，然后我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尸袋。我瘫倒在地，开始尖叫。”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是一片模糊。她知道她的朋友来过，给她带来了食物和鲜花，但她不记得究竟谁来过，他们对她说了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但她确信自己至少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一个细节：雷·卢戈警探把她拉到一边说，“‘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抓住他的，’”萨拉斯说。“说实话，我看着他，心想，‘胡说，那是个墨西哥裔女孩。谁会在意她呢？’”
4.
在德拉奥死后的几周内，她的家人和朋友耐心地等待警探来调查此案。即使在悲痛中，他们也明白有程序要遵守，有法律要遵守。他们确信索萨谋杀了德拉奥，但他们寻思着，也许警察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有没有可能是一个连环杀手在附近徘徊，专抓年轻女性？有可能是随机袭击吗？从统计学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可能。
几个星期过去了，亲人好友们的震惊变成了愤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杀害她的嫌犯，一个最近被指控有过身体虐待史的前男友，仍然没有被逮捕。不过，这个案子也并不特别，《洛杉矶每日新闻》（Los Angeles Daily News）称康普顿为“洛杉矶县未结谋杀案之都，在那里，近三分之二的谋杀案石沉大海，凶手始终未被抓获”。
到5月初，也就是德拉奥被谋杀两个多月后，洛杉矶县警察局仍然没有公开确认索萨是嫌疑人，也没有要求公众帮助确定他的位置。负责此案的卢戈警探坚持认为有充分的理由。他说，很多事需要花时间，包括获得逮捕令，将现场的DNA证据与索萨之前因“小事”被捕的记录进行比对，与此同时，他们在同一时间段内还有“10到16起谋杀案”需要调查。此外，虽然德拉奥公寓的监控录像显示，一名男子似乎拖着德拉奥的尸体，但卢戈表示，视频并没有清楚地显示这名男子就是索萨。
尽管如此，家庭暴力专家说，即使没有视频证据，他们也无法想象索萨怎么可能不是最明显的嫌疑人。特蕾西·坦博拉（Tracy Tamborra）是犯罪学家和家庭暴力问题专家，在纽黑文大学刑事司法系任教。她说：“对处于家庭暴力关系中的妇女来说，最危险的时刻是在关系破裂的时候。”（她坚称，她认为警察在处理家庭暴力和性侵犯案件时，没有表现出与处理毒品、凶杀和抢劫案件同样的结案意愿。）
坦博拉补充说，警察部门经常不得不在如何优先分配他们的资源方面做出艰难的决定——而这往往涉及到金钱和政治。“如果他们认为嫌疑人已经出境，或者比方说，受害者来自贫穷家庭，没有给检察官办公室施加很大的压力，警方可能会决定，‘我们会继续查这个案子，但不会投入大量的资源，’”她说。
5.
7月1日上午，萨拉斯开车去邮局的时候，接到了表姐诺赫米·加西亚的电话。
萨拉斯对这通电话有种预感：她的女儿被谋杀已经四个多月了，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两天前，洛杉矶县警察局终于在Facebook和媒体上发布了索萨的名字和照片。“因谋杀被通缉，”上面用一条黄色的文字写着。当地新闻报道了这件事，这次提到了德拉奥的名字。萨拉斯被人们的关注所鼓舞，但也为自己要等这么久而感到沮丧。此时，索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警方的通缉令在案发四个多月后发出，此时索萨已经逃去了墨西哥。
萨拉斯知道加西亚创建了一个名为“为黛西伸张正义”的Instagram页面——与她的朋友发TikTok的时间差不多——几周以来，加西亚一直在回复陌生人的评论和消息，这些人说他们认为自己见过索萨。她说，加西亚会先理一遍线索，把有希望的发给了萨拉斯，萨拉斯再把这些线索转给了卢戈警探。（据卢戈说，这些线索没有任何价值。）那天早上收到的消息很不一样。
“她说，‘苏西，我要给你发点东西。我需要你告诉我，是他吗？’当她把照片发给我时，我心想，‘妈的，就是他！这是他！’”萨拉斯回忆说。在照片中，索萨将头发染黄，坐在摆满啤酒瓶的桌子旁，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显然，他不仅没有躲藏，而且还四处走动，在墨西哥罗萨里托一家很受欢迎的旅游酒吧Papas & Beer喝酒抽烟。
这些图片来自加西亚那天早上从一段视频中拍下的截图，当时一个陌生人直接给她发了这条视频，设定为打开后就会消失。她还没来得及把它录频。
萨拉斯说，当她看到这些照片时，她立即发短信给卢戈警探，并打电话给他。（萨拉斯与我分享了一张截图，显示的是她在7月1日将目击索萨的照片发给卢戈。）但卢戈的叙述跟萨拉斯有很大的出入，照他的说法，他是通过墨西哥警方的情报知道了索萨的下落，萨拉斯是7月2日而不是7月1日给他打来电话，而且当时是他告诉了对方索萨的下落，他否认看到过截图或收到萨拉斯的短信。（在此前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卢戈表示是有人在看到社交媒体的帖子认出索萨后，向当地警方报警，他未透露具体是哪个社交媒体。）
7月2日，索萨在罗萨里托的Papas & Beer酒吧被墨西哥警方逮捕。三天后，富恩特斯创建了一条新的TikTok视频，分享索萨被捕的消息，并呼吁人们在康普顿法院外举起牌子，倡导严厉的判决。
富恩特斯认为，毫无疑问，她和她的朋友们的社交媒体活动帮助了索萨的被捕。她说：“我相信，如果我们没有拍那段视频，他可能还在这里。他被抓的唯一原因是有人从我们制作的视频中认出了他。”
索萨目前被关押在洛杉矶市中心的男子中央监狱，保释金为200万美元。他拒不承认一级谋杀罪。在去年9月的初步听证会上，他的母亲克劳迪娅·古铁雷斯（Claudia Gutierrez）指证了他，她说，她曾敦促他“做正确的事”，“去自首”。
萨拉斯试图不去想审判的事，对于2021年2月22日晚上她的女儿经历了什么，很多细节她仍然不知道——她做好了在4月20日陪审团开始审判时，听到这一切的准备。
尽管萨拉斯很害怕审判，但她对此非常感激。她知道这是一种正义——即使是一种不完美的正义。“老实说，感谢上帝有了社交媒体，”萨拉斯说，“我听过很多父母的故事，他们仍然在等待那个人被抓住。没有嫌疑人。感谢上帝，我至少抓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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